那年抗美援朝战场上,他始终没有忘记祖父的叮嘱

  祖父的叮嘱

  ■李燕燕

  共产党员若闪耀的星辰,似燃烧的火炬;在战争年代浴血奋战,在和平年代舍生忘死;服务人民无限忠诚,献身国防鞠躬尽瘁。“七一”前夕,我们聚集在党旗下,经由一组反映不同年代党员军人以及立志成为党员的青年官兵勇毅战斗、忠诚使命、奋斗强军的报告文学作品,继承传统、感悟荣光、砥砺斗志。向共产党员这个神圣光荣的称号致敬,迎接那个闪耀着历史光辉和精神光芒的节日。

  ——编 者

  一

  1950年3月。那天,15岁的农家少年易禄亨轻快地绕过一个丘陵,不远处现出几间茅草房,祖父母的老屋就在那里。祖父站在门外,看见往场镇方向跑的孙儿:“你这娃儿,往哪里跑?”

  “当兵去!”

  “你老汉儿不是不准你出去吗?”

  “爷,我真的想当兵!”

  “那要得嘛,但是,你要记得你屋住在哪里哟!到啥子时候,都晓得要回家哦!”

  “记得记得,我住在四川涪陵的百胜镇隆兴村!”

  “娃儿,当兵就要当个好兵!”

  “记到了,爷!”

  1950年3月,这个小小的少年未必明白,他兴冲冲地从家里赶到百胜镇去参军当兵,究竟意味着什么?

  二

  这些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易禄亨,常常被请到中小学校作报告,还被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主办的“寻访英雄”网络互动活动实地采访。他讲那些亲历过的朝鲜战场的战斗故事,有战场的艰险,更有战友的牺牲。孩子们常常会问:“易爷爷,那您怕过吗?”“每个人都怕死呀,可冲锋号一吹响,什么感想都不复存在了,除了胜利,别无其他。我甚至能听见,密集的子弹呼啸而过的风声。”

  朝鲜战场给易禄亨的身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甚至残疾。战场上中弹挂彩是常事,每一天,人都在生死线上徘徊。易禄亨的腰椎处有一道灰白的疤痕,那里曾有一颗子弹嵌入。夜里一场激烈的战斗结束,易禄亨和战友们在掩体休息。卸下背囊,易禄亨才感觉到后背及腰处传来的疼痛,伸手一摸,便感觉背上鼓着一小块,再细细一分辨,竟是一颗浅浅钻进皮肉的子弹。想来定是流弹从后背射入,因为背囊挡阻了一下,所以没有直接钻入脊椎。易禄亨硬是忍着痛把这颗子弹从腰背处给抠了出来。

  1951年10月,易禄亨所属部队奉命守卫朝鲜战场上一处重要的阵地——月峰山。部队的参谋长喜欢易禄亨这个“眼里能出活儿”的机灵小伙,就让他做了通信员,他们驻扎在阵地的一处暗堡附近。

  这天夜里,易禄亨正在阵地上放哨,突然听得“轰隆”一声炮响,他连忙隐蔽到沙袋旁,然后观察山坡下面的情形。不多时,山坡下便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原来,美军集结兵力,趁着夜色对月峰山阵地发起了进攻。志愿军依靠地形优势展开了防守和反击。参谋长从暗堡里冲了出来,端起步枪,以沙袋为掩体,迎击来犯之敌。

  易禄亨一咬牙,迅速进入激战状态。拧盖,拉线,投掷……手雷一个接一个投掷,一个接一个爆炸,火光四起,攻向阵地的美军被打得抬不起头,推进速度被迫放慢。易禄亨与参谋长打着配合,一人射击,一人投掷手雷……这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装备精良的美军有着优势火力,物资匮乏的志愿军战士则有着钢铁意志。激战了数昼夜,美军始终没能突破志愿军的防线。

  那个傍晚,易禄亨跟着参谋长巡视满目焦土的战场,周围枪声犹在,美军依然盘踞在阵地周围。易禄亨看见,有一个连,战斗减员到只剩一个排。牺牲的战友血染山岩,重伤的战友痛苦呻吟着,胸中一口气息尚在,却无法送回后方抢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年轻的生命在硝烟中逝去。直到晚年,易禄亨提及战友,不知不觉满眼是泪:“比起他们,我们活下来的人是多么幸运!”

  入秋,朝鲜的野外山地,比隆冬时节的家乡还要寒冷,雪风刮脸甚至能感觉到疼痛。刚刚结束一场恶战的易禄亨不能像周围战友那样躺倒就呼呼睡去,血肉横飞的惨景一直盘旋在他的头脑里。他是个刚刚才进入残酷战争的新兵,却已经开始思考更多的与生死相关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长眠于战场,或者,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下不了阵地,那么我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以留下?太多的话要说,千头万绪。祖父的叮嘱,此刻宛在耳畔。借着透进山洞里的光线,易禄亨一字一句写下饱含深情的家书,向亲人汇报了自己的近况:“孩儿入朝经过一个多月的急行军赶赴‘三八线’。为了粉碎敌人的秋季攻势,我们坚守在中线一个前沿阵地,离敌人只有一百多米。投入紧张激烈的战斗有五天五夜了,敌人天天来进攻,都被我们打退了,保住了阵地,实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誓言。”言语间,更袒露了自己当下的心境:“风吹裂了我的脸,霜雪冻伤了我的手脚,但我心里还是热的。因为我有一颗赤诚的心……”

  但在那封字迹工整秀丽的家书中,易禄亨并未向亲人透露,月峰山阵地守卫战是他作为志愿军普通一兵入朝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这个16岁的少年在生死一瞬的战场上丝毫不曾胆怯。最终,阵地守住了。

  其实,战友们几乎都有和易禄亨一样的心路历程,第一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战斗以后,就再也不畏惧其他。如同那天易禄亨咬着牙从后背硬生生抠出一颗子弹,他已经不会去后怕了。

  三

  1952年10月,易禄亨已经成长为一名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志愿军战士。那天,他所在的部队正在休整,防空警报突然传来。一时间,紧张氛围弥散开来。狙击手们纷纷就位,一挺挺机枪严阵以待。

  很快,几架美军轰炸机呼啸着袭来,扔下数枚凝固汽油弹,其中一枚就击中了营地附近一处民房。刹那间,熊熊烈火像地狱魔爪般吞没了这座房屋。

  一轮轰炸后,敌机飞离,志愿军官兵的目光,都被那栋烈火包裹的民房紧紧吸引——但愿那栋房子里没有人居住!

  火焰跳动,“噼里啪啦”的声响很大,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呼救声。

  “救命呀,救命呀!”易禄亨懂得不少朝鲜语,立刻听出似乎有一位朝鲜阿妈在呼救。易禄亨来不及多想,就从营地里扯出一床棉被,直接扔到水桶里浸湿,再横着一把披在背上,径直朝着火的民房冲去。此时,烈火已经封门。屋里老阿妈的呼救声,格外清晰。

  易禄亨紧了紧身上因为湿透而愈加沉重的棉被,猛然冲进火海。“啪”地一声,一根着火的横梁掉到他跟前,挡住了去处。他朝前一看,那位老阿妈就趴在地上。易禄亨托起老阿妈,把她背在背上,又用湿透的被子覆盖并裹紧,然后从烈火中冲了出来,一口气跑到了安全位置。

  易禄亨正待喘息,惊魂未定的老阿妈突然坐起来朝着着火的房子大喊:“孩子,孩子啊!”

  易禄亨一听,顿时大惊。原来,老阿妈的小孙子还在屋子里。看着焦灼哭喊的老阿妈,易禄亨裹起棉被,再度冒着巨大风险冲进火场。烈焰火舌如蛇信一般跳动侵袭,不断狡猾找寻勇敢闯进火场的年轻战士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重回火场的短短几秒钟时间,易禄亨身上被烧灼出多处伤痕和血泡。由于凝固汽油弹所含的化学毒性,伤口呈现出紫黑的颜色,很是吓人。

  易禄亨呛咳着,顾不上周身的疼痛,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浓烟翻滚的各个房间搜寻孩子的踪迹。最终,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老阿妈只有两岁多的孙子。易禄亨抱起孩子,再次像之前那样,拼尽浑身气力冲出火场。他颤抖着满是伤痕的双手,把孩子递给前来接应的战友,便觉得浑身气力瞬间都被抽走,极致的痛苦立时传遍全身。在浓烟中呛咳的喉咙像被一块烙铁炙烤,从头到脚每一处都伴随钻心刺骨的疼痛,两眼发黑,膝盖渐渐承不住身体的重量。战友们正为救出婆孙俩而喜悦,易禄亨却呆滞着踉跄几下,重重跌倒在地上。

  经过漫长的抢救,易禄亨才悠悠醒转。他火场救百姓的英勇事迹,后来还被朝鲜的报纸以《烈火炼真钢》为标题,报道了出来……

  四

  1953年7月,金城战役中的轿岩山攻坚战打响。“尖刀班”克服重重困难,摧毁了敌人4座碉堡。战线前方,只剩下最后一座仍在吞吐着火舌的机枪碉堡。还有几分钟,冲锋号就要吹响,志愿军将对轿岩山阵地发起总攻。

  18岁的“尖刀班”班长易禄亨紧了紧手中长矛一般的爆破筒。12名“尖刀班”战友已经全数牺牲,负责掩护“尖刀班”执行任务的机枪阵地也被敌军摧毁了。此时,易禄亨已经铁了心,哪怕一个人,也要炸毁任务目标中的最后一个碉堡,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孤勇的身影,已然暴露在敌军的火网之下。刹那间弹如雨泻。易禄亨甚至能够感觉到,子弹擦着自己的头皮飞过。黄土飞溅,血与火翻腾,眼前的视线里都是弥漫的硝烟。易禄亨低着身子,隐蔽又轻巧地向那座疯狂吐着火舌的碉堡前进;匍匐滚动,灵巧地在各个弹坑之间转移,避开周遭射向他的子弹;终于抵达了目标,一点一点爬到了这座碉堡的顶上。

  攀爬在碉堡上的易禄亨浑身是血。就在刚才的那一段,他的脚趾被炸断半根,全身多处负伤,但要豁出命来完成任务的激情,让这个年轻战士完全没有感知到周身的剧痛。近了,他用尽全身气力举起那支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爆破筒,用力地捅进了这座碉堡,就像勇士将尖刀用力插进怪兽的心脏一般。紧接着,他拉下爆破筒的引线,随后身子向侧面一扑,直接跳进碉堡旁的土坑里。

  易禄亨完成了炸毁最后一座碉堡的战斗任务,但在爆破的过程中身受重伤,被爆炸掀起的尘土掩埋。直到战斗结束,打扫战场的志愿军战士才在一个小土包下发现了他,大家合力将他从尘土里刨了出来,紧急后送抢救。

  这次战斗,易禄亨从头到脚都是大大小小的伤,高烧昏迷不醒。经过艰难抢救,医生们才把易禄亨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如果算上孩童时坠落山崖、参军后骑马遇险、火场救朝鲜祖孙,这是易禄亨有生以来第4次濒临死亡。

  在轿岩山战斗中,易禄亨因突出的战斗表现,荣立一等功,并获得“人民功臣”称号。

  五

  如今,早已年过八旬的易禄亨虽然身体硬朗,能够徒步十余层楼、一百多级楼梯,数十年前的一些细节场景他都能一一道来,可唯独不记得荣立一等功的过程。他只记得炸最后一座机枪碉堡的情景,后面的事情几乎都没有印象。他得知自己被记“一等功”,已经是在国内的军队医院里了。

  对于“立功”这件事,只有一个场景,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团里3个立了功的同志各骑一匹战马,分别由团长、政委和参谋长牵着。易禄亨的那匹马走在最前头,四周战友的掌声和欢呼声不断,如此热烈的场面让易禄亨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小子,坐直了,把腰板给我挺直了!”牵着马的团长扭头喝道。于是,他直了直腰,把头稍稍抬高了些。他看见,人群中,那几个活着归来的同乡战友,正在向他翘大拇指。

  1957年夏天,阔别家乡数载后,易禄亨回乡了。出走时,他是一个蹦蹦跳跳的青涩少年,归来时,他是一个经过战火洗礼、已然成熟的青年。在朝鲜的日日夜夜,他始终没有忘记祖父的叮嘱。他特意来到祖父的老屋,大声地告诉祖父:“孙儿回家了,孙儿真的当了一个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