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约!一等战功荣立者孙兆群的“探亲”路,走了36年

  这条“探亲”路,他走了36年

  ——一等战功荣立者孙兆群和16位烈士亲人的故事

  ■中国国防报记者 卢 军 刘宝瑞 通讯员 张佳琦

1.jpeg

  当年担任突击队长的孙兆群。

  人物简介:孙兆群,61岁,中共党员,山东省淄博市人。1979年11月入伍,曾参加边境自卫防御作战,荣立一等战功。退休前任原陆军某预备役炮兵师副师长。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在1985年的一次战斗中,他和战友们约定:“战争胜利后,活下来的人一定要为牺牲战友的父母分忧尽孝。”从战场归来,负伤痊愈的他开始悉心照料16位烈士的亲人,用行动诠释着军人的大爱大孝,先后荣获第二、三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1994年,原济南军区授予他“淡泊名利,无私奉献的好干部”荣誉称号。1997年10月,被民政部、原总政治部表彰为“爱民模范”。


2.jpeg

  退休后仍坚持学习的孙兆群。

  “谁活着回去,谁就代牺牲战友去孝敬父母”

  初夏的山东省曹县郑庄乡六合村,草木葱茏,绿树成荫。

  夕阳斜照,落晖洒进农家小院,映得整个屋子格外亮堂。屋内,干净整洁的陈设,从里到外透着利索劲。

  “这是我哥扈轶群,这张照片是他们在上战场前照的。”坐在沙发上的扈丽萍,翻开手里厚厚的相册,指着照片上的人向记者介绍。

  照片是几名戎装小伙子的合影。钢盔下一张张青涩的脸,满是自信与轻松,丝毫看不出大战在即。

  这是烈士扈轶群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照片。

  “当时全家人都悲痛欲绝,是兆群哥给我们带来了一丝安慰。”扈丽萍告诉记者,当年,得知哥哥扈轶群牺牲的消息不久,便收到了一封手写的认亲信,信中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二老双亲:

  我是您儿子的副连长。在战场上我没有照顾好他,但我和他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为国尽忠,不能再为您二老尽孝了,我这个当大哥的想替他把没尽完的孝心尽完,请二老答应我,收下我这个儿子吧!

  落款:“兆群儿”。

  就是从那时起,孙兆群走进这个家,成为家里重要的一分子。扈丽萍参军入伍、退役安排工作,就连找对象结婚,也是孙兆群跑前跑后张罗。孙兆群把扈丽萍当成了亲妹妹,扈丽萍也把孙兆群视为亲哥哥。

  “假如我不挑选他们做突击队员,也许他们还能活下来。”已过花甲之年的孙兆群,说起当年依旧心绪难平,“我欠下的这笔债,只能用这一生来偿还。”

  1985年,在南疆自卫防御作战的一次战斗中,身为突击队长的原67军199师大功七连副连长孙兆群,带领战友们仅用25分钟,便夺回了被敌人占领的阵地,全连荣立集体一等功。令人痛心的是,战斗中,他所在连有16名战友为国捐躯,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就在那一战之前,我与战友们相约,活下来的人一定要为牺牲战友的父母分忧尽孝。”抚摸着与战友的合影,孙兆群热泪横流……

  1986年6月,负伤痊愈的孙兆群随部队凯旋。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主动和16个失去儿子的家庭建立联系。

  “16位烈士有14位家在山东,1位在江苏,1位在湖南……”孙兆群从烈士们的档案中抄下他们父母的姓名和详细地址,把补发的1352元工资分成16份,分别寄至16位烈士家中。随汇款单寄出的,还有16封“认亲信”,扈轶群家便是其中之一。

  “谁活着回去,谁就代牺牲战友去孝敬父母,这都是跟战友们约好的。这是我们的生死之约!”孙兆群喃喃道。

3.jpeg

  孙兆群探望烈士亲人。

  “战争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也得到了一个儿子”

  孙兆群至今珍藏着烈士公衍进给父母的一封家信。

  烈士在信中这样写道:如果我能生还,一定穿着整齐的军装,给你们敬一个漂漂亮亮的军礼。

  公衍进牺牲了,孙兆群一直想替他补上这一缺憾。公衍进的家在沂蒙山区农村,当年交通十分不便,孙兆群几次未能成行,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那年,孙兆群终于辗转来到烈士家。一进门,他先恭恭敬敬地给二位老人敬了一个军礼,了却烈士当年的遗愿。

  母子相聚,百感交集。这浓浓的深情,这盈盈的爱心,荡漾在烈士父母的心头。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孙兆群用自己的一举一动,滋润着烈士父母干涸的心田。

  “刘富民的母亲有腰痛病,扈轶群的父亲有紫色尿袋综合征,吴明玉的母亲患头疼病,马家朋的母亲患有哮喘病……”翻开孙兆群那本泛黄的记事本,烈士亲人的身体状况记录得细致入微,不少地方还做着标注。36年过去了,在他的精心照顾下,他们中健在的最大的已103岁高龄,最小的也已82岁。

  近几年,对于健在的老人,孙兆群承担赡养义务;对于离世的老人,孙兆群尽孝送终。

  2019年5月,烈士顾克路的父亲顾天金因病去世。老人生前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立过功,负过伤。当年前线战事激烈,他毅然把不满17岁的儿子顾克路送到了部队。在那场战斗中,顾克路壮烈牺牲。在儿子的追悼会上,老人将全部的抚恤金捐给了连队。没过多久,又把小儿子顾克安送到了部队。

  当年身经百战的英雄,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弥留之际,老人对陪护在床边的孙兆群念叨:“兆群,我是个军人,我走的时候就让我穿着当年的军装吧。”

  孙兆群眼含热泪握着老人的双手说:“爹,您放心,我来办。”

  为了却老人的遗愿,孙兆群想方设法,四处托人找当年的军装。顾克路的母亲庄凤云看在眼里,心疼地劝他:“兆群,找不到就算了吧。”

  孙兆群说:“爹是老革命,我得让他圆了最后的心愿。”最终,他费了很大劲才从几个仓库里找齐了当年的军装。

  料理完老人后事,孙兆群又和战友为庄凤云老人凑了几万元养老费。2021年10月,庄凤云去世时,他又是忙前忙后操办了老人的后事。

  对烈士的亲人们来说,孙兆群是一道温暖的光。36年来,孙兆群用坚定信念与无悔付出,照亮了16个家庭,弥补了他们丧子的缺憾。时间流转,从责任到习惯,这份特殊的亲情已超越了血缘。

  1996年春节,孙兆群陪同5位烈士的母亲到上海参加华东6省1市春节联欢晚会。晚会转播现场,5位老人眼里噙满泪水动情地说:“战争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也得到了一个儿子!”

4.jpeg

  夫“倡”妇随。

  “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请你理解支持”

  “医疗包、水壶、钥匙、手机……”陶琳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麻利地收拾好物品,快步跑下楼。此时,孙兆群已经将车开到路边等她了。

  这天,孙兆群接到刘富民烈士母亲的电话,老人说她腰痛病又犯了。夫妻二人稍作商议,决定立刻驱车过去看看……

  夫“倡”妇随,是这些年孙兆群和妻子陶琳的常态。

  1987年,卫校毕业的陶琳嫁给战斗英雄孙兆群。谁也没想到,刚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的新娘,被新郎的一番真情“表白”搞蒙了。

  “今天我有了妻子成了家,而我那些战友们却永远没有这一天。今后我要为他们的父母做一些事,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请你理解支持……”看着面前这个带着哭腔的大男孩,陶琳有些感动,点头应了下来。

  从那一刻起,陶琳明白:这个家不只是他们两人的,也是那16位烈士的。虽然偶有怨言,但她打心底里支持自己的丈夫。再后来,家中又多了儿子,探亲的路就成了3人并肩同行。

  那年暑假,大手拉着小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骄阳似火,不一会儿汗水就浸湿了衣服。

  “不急,马上就到了。”父亲的安慰让孩子心情平静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只握着父亲的小手攥得更紧了。

  “我在国防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第一次带儿子去看望烈士家人,回来还让他写了心得体会。”回忆起当年,孙兆群说,我这样做是让儿子明白当前生活来之不易,知道那些爷爷奶奶不容易,我们要帮一把。

  孙兆群时时刻刻惦记着烈士的双亲,他们也同样牵挂着“兆群儿”。

  1995年10月,孙兆群因患脑炎住院,吴明玉烈士的母亲知道后忙托人四处打听治脑炎偏方,听说核桃仁能补脑子,就把自家收的半筐核桃全收起来,还嫌不够又找邻居买了一些,一点点铺开晾干留着给兆群儿。

  第二年开春,孙兆群来看吴妈妈。老人看到病愈的他开心得不得了,用锤子砸、用门框夹核桃给他吃。不承想,很多核桃都发黑了,心心念念留存的核桃变了味,吴妈妈急得直掉眼泪。孙兆群连忙安慰她说,核桃放久了都这样,还能吃。吴妈妈这才破涕为笑……

  36年的“长征”,有苦涩,有感动,有泪水,有欣喜。

  2019年8月,孙兆群受邀回到老部队第80集团军某旅做报告,当他在台上平静地讲述自己的过往时,台下的战士有的低头沉默,有的抬手抹泪,二级上士吕彦霖更是热泪盈眶。

  今年春节,休假回老家烟台牟平的吕彦霖,专门登门慰问参战老兵,为他们送去大米、油、面等生活物资,和他们拉家常、询问生活状况。面对村民们投来的赞许目光,听着大伙表扬的话语,吕彦霖腼腆地说:“我离老英雄孙兆群还差得远着哩!”

  在孙兆群的感召下,这个旅先后涌现出了为家乡捐赠10万余只口罩的退役士兵李乾、在公交车上紧急救治晕厥乘客的女兵徐艳丽……

  “他们都是好样的。”得知老部队有这样的战士,孙兆群很是欣慰。

  36载风风雨雨,36载执着如初。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到双鬓斑白的退休老人,孙兆群深邃的眼眸里,始终有战友的身影、烈士亲人的模样。

  说起下一步打算,孙兆群动情地说:“这条‘探亲’路,我将永远走下去……”

  一句承诺,一生践行

  ■孙兆群

  1985年中秋节,我们连在前线接到上级命令,组建一支突击队,由我担任突击队长。

  临战前的最后一顿饭,炊事班用啤酒瓶擀皮儿,为我们突击队包了象征着团圆的饺子。在饭桌上,我提议:“假如这一次作战谁牺牲了,活下来的人一定要为牺牲战友的父母分忧尽孝。”战友们一致赞成。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个“生死约定”深深扎根在我心中。

  现在想起这些,我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是我选了他们做突击队员,把生龙活虎的他们带上战场,最后却没有把他们活着带回来。我有愧于他们,更愧对他们的父母,这是我欠下的一笔债,我要用一生去偿还。

  1986年6月,我从前线返回驻地,就开始做这件事。起初,烈士的父母在收到我的信后,都觉得这只是儿子战友的客气话,并没放在心上,但我没有放弃。

  古人说,一诺千金。对活人的承诺,如果不能完成,还有机会去弥补;而对于逝去的人,如果承诺不能完成,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我唯一可做的、也必须做好的,就是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践行诺言。

  烈士顾克路的父母在收到我的汇款后,千里迢迢找到部队,要把钱退给我,并对我说:“孩子,你父母都在农村,家庭条件也一般,这样成百成百地把钱寄给我们,叫我们怎么安心。”我一听就急了。我对他们说:“要是克路还在,他的钱你们能不要吗?”

  为打消老人的顾虑,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把他们接到连里住下,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他们,一有空就陪着他们拉家常。离开连队那天,二老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就是我们的亲儿子。”

  烈士吴明玉家在泰山北坡的藕池村,离我们连队不远。烈士生前一直牵挂着母亲的头疼病,我第一次到他们家,就给吴妈妈带了一大包天麻。看到老人家农活忙不过来,我一有时间,就会翻过几道山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帮她挑水砍柴、施肥喷药。时间一久,村民们直琢磨:难道老吴家刚失去一位儿子,又飞来了一个儿子?!

  人心换人心,四两拨千斤。这些烈士的家人逐渐接纳了我,当我是他们孩子的老大哥,大事小情都先跟我商量。这些年,只要老人们有事找到我这里的,我能办的绝不推辞。时间长了,和他们相处就跟自己家人一样。我有时候喊他们老爷子,有时候喊老爹,喊老嫲嫲,老人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30多年过去了,我由青丝变白发,健在的烈士父母也都属于高龄了,现在的他们更需要我的陪伴与照顾,好在退休了时间更多了。

  “一句话,一辈子”,和战友们的这个“生死约定”,我会践诺到底!

  (本版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