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退役军人”杨玉斌的24小时

  杨玉斌是全国“最美退役军人”、浙江嵊泗县花鸟乡党委书记。采访到他很不容易:嵊泗县是个列岛,没有公路到达,从最近的舟山出发,乘坐最快的船到县城也需要两个小时;花鸟岛是东海上的一个悬水小岛,离嵊泗还有三个小时的船程,更重要的是看天气。台风来了,花鸟岛就与世隔绝了。

  记者拥挤在一票难求的旅游大军中,终于登上花鸟岛,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这位“最美退役军人”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心里没有一座灯塔,在这里待不下去

6:00 · 早操

  记者一大早就被杨玉斌叫醒。

  离开部队已经15年,杨玉斌很多习惯都没变,比如出早操。

  正跑着,杨玉斌突然急刹车。他蹲下身子,双手抚摸着地面——那里出现了几道重型车辆压过的印痕。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愤懑,拿出手机,直截了当地对着话筒说:“你快到灯塔路来,查查是哪辆车扎坏了路面,重罚!”

  对方很快回了电话,是一辆上岛施工的挖掘机干的。“让他立即修复,还要接受教育,接受处罚,杜绝此类事情发生!”杨玉斌和在部队当营长时一样,说话铿锵有力。一边走,一边查看,一边拍照。遇到印痕就停下来,像抚摸婴儿的脸蛋,轻柔而怜惜。“岛上搞建设,是多么不容易。”他自言自语,心痛得像自己的皮肤被划伤了一样。

  这条蜿蜒而美丽的岛上公路确实来之不易。2016年8月,组织任命杨玉斌担任花鸟乡党委书记。以岛建乡的花鸟岛是嵊泗列岛能够住人岛屿中最偏远的海岛,面积仅有杭州西湖的一半大。户籍人口2000余人,常住人口不到800人,基本上是留守的老年人,被称作“空心岛”。

  登岛第一个晚上,杨玉斌顺着土路,在一座座破旧房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行走。从花鸟岛东头走到西头,没看到一个人影。在这之前,他很清楚花鸟岛的落后,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破败荒凉。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信心满满的杨玉斌更是尴尬。有位小伙子敲开他的门,直言不讳地说:“在岛上工作,连对象也找不到,我辞职不干了。”

  形势倒逼,杨玉斌开始谋划乡村振兴。他大胆提出建设“品质旅游示范岛、绿色低碳示范岛、共建共享示范岛”三岛融合发展的新思路。有人说,花鸟岛没人、没钱、没基础,干不成。杨玉斌说,花鸟岛有山、有海、有灯塔,一定行!他把困难抛在身后,叠起白衬衣,穿上迷彩服,带着干部群众开始了愚公移山般的艰苦创业。

  最忙碌时,岛上27项民生工程同时开工建设。修建山塘水库、实行垃圾分类、敷设双回路海底电缆、打通旅游专线……杨玉斌忙得像从不停歇的灯塔,不知疲倦地旋转。当年11月,浙江省在嵊泗县召开美丽乡村和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现场会,杨玉斌带着乡、村干部夙兴夜寐、全力奋战,历时52天完成了17个项目的建设,创下了“花鸟速度”和“花鸟标准”。

  这样来之不易的花鸟岛,谁不心疼?杨玉斌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路一桥,更容不得别人破坏……

  听到施工单位领导痛快地答复“马上组织修复,听候乡里处理”,杨玉斌的脸色,终于变得柔和。

  早操的终点是一座灯塔。这座高16.5米的灯塔,黑底白身,充满后现代艺术风格。灯塔之光24海里内都可以看见,是中国沿海最大的一座灯塔,素有“远东第一灯塔”美誉。

  杨玉斌肃立在灯塔前,默默地行着注目礼,久久不愿离开。

“小岛美丽了,我的人生才有价值”

11:20 · 检查民宿

  走出党委会议室,杨玉斌一脸抱歉:“会议研究了一揽子事,巡岛、游客安全、党建、旅游新项目开发……走,我带你去看看民宿,换换脑子。”

  造型各异的民宿依山而建,鳞次栉比。温馨文艺的名字、舒适惬意的环境,吸引着慕名而来的游客。作为首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浙江省美丽乡村示范乡镇”,它已经成为网红打卡地。

  三位来自江西大学的学生不远千里,跑来寻找“诗和远方”。她们打开手机上的“小红书”给记者看:“花鸟岛可出名呢,大家都叫它中国圣托里尼、东方小巴黎。我们提前一个月才订上船票和房间。”

  黄俏慧开的民宿叫时光海岸。29岁的她是岛上原生居民,外迁走出花鸟岛后,在台州一家服装商场当导购。让她牵肠挂肚的,是90岁的奶奶,如果在台州发展,她只能每年回岛上一次。看着花鸟岛一天天美丽起来,她回到小岛,开了这个只有7间房的民宿。“我回来了,我爸爸妈妈也跟着回来了,我们全家人都生活在一起,感觉很幸福。”

  让黄俏慧更高兴的是收入,今年疫情严重,花鸟岛却逆势增长。一年下来,能有60万元收入!“比飘在外面打工强多了。真该感谢杨书记,给了花鸟岛一个正确的发展方向。”

  环境美了,游客多了,和黄俏慧一样,回花鸟岛创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近两年时间,民宿已从18家增加到63家。

  记者随杨玉斌“换脑子”,实际上是陪他到各家民宿检查工作。“你家灯光太刺眼,跟花鸟岛风格不一致,明天给换了。”“你家这个座位再固定一下,别摔着咱们的客人。”“我在你民宿门前捡了个可乐瓶,这以后可不能再出现。”……

  一路上,杨玉斌叫着每位村民的名字,和他们打招呼、开玩笑,有人给他递烟,有人和他拉家常;有人正吃着烤串,拿给他一串,他放到嘴里就吃;几位妇女在跳广场舞,把他拽上去,他也像模像样地扭……4年间,他和村民完全融合在一起,这里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这里。

  看到生意越来越好,一位村民买来私家车偷偷运上岛,准备接送游客。“花鸟岛太脆弱,出于环保和安全需要,岛上不能开私家车。”村干部上门劝说,可村民根本不听。

  有了第一辆,就会有第二辆,发展下去,这个小岛就完了。杨玉斌睡不着觉了。他和派出所所长一起登门:“私家车上岛本来就不允许,如果还在花鸟岛上搞非法运营……”

  派出所所长接话说:“处罚、拘留。”

  “岛上油料是专供部队和乡政府特需的,不对个人出售。如果非法运输汽油……”

  派出所所长接话说:“判刑。”

  两人一唱一和,这位村民惊出一身冷汗:“我明天就运走。”自此,岛上再也没人买车,也没有一家大拆大建,依旧保留着渔村本真的样子。

  “花儿好看不采摘,赏着;鸟儿鸣叫不惊扰,听着;路儿通畅不占用,让着;街儿整洁不乱丢,护着……”在花鸟岛上,随处可以看到路边立起的公约牌,简洁明了、朗朗上口,成为岛上一景。这是杨玉斌根据在部队唱的“三句半”琢磨出来的:“希望岛上群众和外来游客都能遵守公约,共同守护美丽家园。”

有了石艾,风浪再大,小岛也固若金汤

14:00 ·巡岛

  巡岛是杨玉斌例行性工作。当天没有台风,海上依旧风大浪急。记者随他和工作人员乘坐一艘小船,巡视附近的无人岛,及时处理发现的问题。

  每一个海礁上,都长满灰绿色的石艾,它们将根深深扎在石缝里,簇拥而生,保护着海岛岿然不动。杨玉斌爱惜这些顽强的生命,同它们一起守护海岛。

  实际上,杨玉斌自己就是一棵石艾。1987年,17岁的他从重庆奉节的大山里参军入伍。坐了5天轮船,顺着长江来到嵊泗列岛,成为一名守卫东海前哨的海防战士。

  大海的美丽宽广超出了他的想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看到海就想去拥抱它。”大海也毫不吝啬,给了杨玉斌许多“拥抱”的机会:每年夏天,嵊泗列岛都遭台风侵袭,狂风巨浪中,即使军装被浇个透湿,杨玉斌依然不退后半步,紧握手中钢枪。

  在赫赫有名的原南京军区“思想工作模范连”,当兵第一年的他光荣入党,当上了班长。训练场上,杨玉斌研究独创的“独臂分解结合炮闩”科目,获得郭兴福式优秀教练员称号。第4年,他被破格提干。从班长到营长,一级不少,他像石艾一样,牢牢地守护着东海前哨。

  2005年10月,杨玉斌转业。是去舟山市,还是回重庆老家?他的抉择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就在这嵊泗列岛上。朝夕相处18年,这里的海、这里的岛,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让他无法割舍……

  巡岛一直持续到晚上。21:30,杨玉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女子出现在视频。尽管听不懂他们的“甜言蜜语”,但从瞬间降低的音调、突然温柔的声音,记者猜出了八九分。果然不出所料,视频电话是爱人金峰打来的。他俩自从结婚,就一直相濡以沫;有了微信后,就每天“看看对方的脸”。

  1993年,时任排长杨玉斌和县工商银行职工金峰相识相爱,两年后步入婚姻殿堂。杨玉斌每一步都是主官,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和压力。夜里凌晨一点,他会准时醒来——那是查铺查哨的时间。偶尔回到家里,依旧如此。金峰看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劝他说:“回部队住吧,以后你少回家,我去部队陪你。”当了花鸟乡党委书记后,凌晨一点仍然是他过不去的坎,大大小小123艘渔船全部回港了吗?台风对花鸟岛的人和房屋有没有损害……令他牵肠挂肚的事太多。于是,自己登海岛,让丈夫睡踏实觉,成了金峰每年的必修课。

  金峰的善解人意,让杨玉斌的眼睛湿润。现在,女儿北大毕业留在北京工作,金峰调入了舟山市,三个人,在三个遥远的地方,彼此守候。

  “是真想啊。”50岁的杨玉斌毫不避讳地说。五一节,他俩精心设计了一个鹊桥会:金峰由舟山乘船去嵊泗,自己由花鸟岛乘船去嵊泗,两人各走两三个小时,一个幸福浪漫的约会实现了。见面对于其他夫妻是家常便饭,两人却珍惜得一直拉着手,生怕一分开又是很久。

  步入室外,已是子夜,近处海浪滔天,潮涨潮落;远处满天繁星,灿若银河。杨玉斌突然兴奋地说:“从空中看,花鸟岛就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一块宝地。现在有了往返船,有了直升机停机坪,有了淡化水,有了网络和信号。年轻人逐渐回来了,孩子们也会回来的……”

  记者发现,杨玉斌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