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永远19岁的战友

  文∣乔军

  “最后一尺布用来缝军装,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袄盖在了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他到战场……”

  每当听到《天下乡亲》这首歌,眼前总会浮现出我的陕北乡亲——铁道兵烈士武增宽和他老父亲的面容,40多年前的往事也随之浮现在我的眼前——

  “天天热馒头夹咸菜,比老家过年还好”

  1976年2月,神木籍200名青年应征入伍,所属部队为铁道兵第6师,其中就有我。在汉中勉县经过三个月军政训练后,当年5月底进疆,我们被补充到南疆线和静段施工的第26团。

  分兵工作在吐鲁番戈壁滩上一个兵站进行,那天风特别大,刮得连眼都睁不开。战友们泪眼婆娑,挥手告别,登上开往各自连队的大卡车,一路风尘越过天山,直奔施工线。施工线位于和静,起于沟口,终于巴仑台,全长约50公里。

  在我印象中,武增宽为人朴实,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由于母亲早逝,他养成了吃苦耐劳、宽容敦厚的品格。话不多,但一张嘴就能说到点子上。

  新兵团召开座谈会调查新兵思想状况。和我们一批入伍的部分新兵反映伙食不好,在场管后勤的领导立即解释,等新训结束到老部队条件就好了。武增宽突然站起来,他说:“咱们一天三顿馒头管饱,还要怎么好?”于是,下面不少新兵就纷纷点头,附和着说:“没当兵前,过年时家里才蒸白面馒头,还分着吃呢。请首长放心,天天热馒头夹咸菜,再喝碗包谷糊糊,比过年还好!”

  散会后,新兵团政委特意把我留下说“你是党员,不光自己要带头,还要帮助那些从条件好的地方来的战友适应新环境”,并当着指导员的面表扬我们几个新兵觉悟高。往回走的路上,指导员操着一口贵州话高兴地说:“小伙子们,好样的!以后咱们铁道兵要多一些和你们一样的陕北兵!”

  战友牺牲了,当时他19岁

  新兵在吐鲁番分手下连后,我和武增宽不在一个连队。我在驻和静钢铁厂的团部勤务连做测绘,他在驻沟口不远的11连架桥。因为交通不便,他偶尔来团部时,会到连里看看老乡见个面。闲谈中得知他写了入党申请书,正积极要求进步。

  变故发生在1976年9月21日。这天上午,武增宽外出执行任务,在公路边搭乘团里的一辆卡车,没想到途中出了车祸不幸牺牲,年仅19岁。

  武增宽去世后,鉴于他因公牺牲,按照他生前愿望,26团党委追认他为中共党员,上级领导机关批准其为革命烈士。追悼会后,武增宽烈士被安葬在卫生队旁的墓地里。

  转眼到了11月初,团政治处王主任把我叫去,说组织上决定派11连指导员温海明带我去陕北神木移交烈士遗物,协助地方政府安抚烈士家属。王主任心情很沉重,反复嘱咐我们要按政策做好抚恤和善后,把烈士遗物带全,并特意交代路途遥远,多带一点盘缠。

  温指导员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思想水平和工作能力在团里很有名气,是我们这些年轻士兵心目中的榜样。从天山深处回陕北几千公里的路上,指导员给我讲了部队的光荣传统,也讲了他的从军经历,使我长了不少见识。他还向我了解陕北的风俗习惯,包括对长辈的尊称等等,让我想想家属会提出哪些困难,会有什么样的要求。我知道,他是在为武增宽的后事做准备。

  11月11日,我们到达神木县民政局,梁局长看了部队的公文,热情地说:“神木是革命老区,打从成立红军游击队起就有拥军优属的光荣传统,请部队领导放心,政府一定把烈士家属的抚恤工作做好。”

  安排我们住在干部招待所后,梁局长又特意跟我说:“你爸是县医院的副院长,去武增宽烈士家时,把你爸也叫上,把抢救药品带上,防止烈士家老人出意外。”

  老人将一方枕巾捂在脸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次日晚上,梁局长带我们一行来到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中鸡公社。公社党委书记等领导都在此等候。会议室里,温指导员介绍了武增宽烈士牺牲经过和部队对善后工作的意见,梁局长就县和公社两级的抚恤做了安排。

  之后不久,中鸡公社的通村大喇叭就播响了:“在活鸡兔煤矿干活的武增胜(武增宽烈士的哥哥),你家里有事,请你连夜回家,连夜回家!”那时乡下通信不便,喇叭叫人是常事。武增胜后来说,他夜里回家看到家里人都好好的,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天明看到远处有穿军装的人往山上来,心就慌了:果然是增宽出事了。

  11月13日上午,梁局长、焦书记带我们一行来到敖包墕村武增宽烈士家,见到了他的家人。面对摊开在炕上的两大包遗物,烈士父亲强忍着悲痛,粗糙的大手哆嗦着,一件一件抚摸,眼泪落在烈士生前穿过的军装上。老人将武增宽用过的一方枕巾捂在脸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苦命的儿啊……”在场的人们无不泪流满面。

  下午,闻讯赶来的乡亲围了一窑洞。温指导员向烈士亲属和乡亲们详细介绍了武增宽到部队后的进步和牺牲经过,以及部队和当地政府对烈士的褒奖。乡亲们纷纷称赞武增宽是好后生,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是全村人的光荣。村支书当即叫人杀了一只羊,替烈士家人招待远道而来的我们。

  烈士父亲唯一的要求,是继续修完这条铁路

  当梁局长、焦书记和温指导员再三询问烈士家属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时,烈士父亲擦去眼泪,硬朗地说:“孩子是参军后在队伍上牺牲的,和战争年代的烈士一样受人敬重。南疆的铁路还没修完,你们回去后问问领导,能不能叫他兄弟去替他修完这条路。别的,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指导员听后,起身给老人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紧紧握住老人的手,看着武家年迈的老奶奶和家徒四壁、缺衣少食的武家亲属,我们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晚,指导员和我留宿在武家,同烈士父亲和家人拉了一夜话,宽慰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心情。次日临行前,指导员把我叫到一旁,悄悄对我说:“他们的生活太苦了,抚恤金就那么四五百块,给老奶奶看病都不够用,咱们路上节约点钱,把多带的盘缠和咱俩手上的钱和粮票,都给武增宽的奶奶留下吧。”我眼圈马上就红了,默默掏出自己不多的津贴,塞在指导员手里。

  下山路上,指导员和我不停地回头。望着远处山坡上向我们挥手告别的烈士父亲和全村乡亲们,泪水一次次地模糊了我们的眼睛。

  1978年“八一”建军节,我在卫生队墓地最后一次祭奠武增宽,告别沉睡在天山深处的烈士,到外地上学。毕业后,又辗转到野战部队和军事院校任职。每年清明节,在驻地烈士陵园祭扫时,我总是会想起当年散葬在南疆线上武增宽的孤坟,心里十分难过。

  去年初,媒体报道了寻找革命烈士武增宽家人的消息,我和记者联系后,得知新疆和静县委县政府为牺牲在南疆线上的198位铁道兵烈士新建了庄严的陵园,还看到了有苍松翠柏陪伴的武增宽烈士墓的图片。党和政府永远不会忘记为国牺牲的儿女,遥远的天山和新疆各族人民用温暖的怀抱抚慰着烈士的英灵。

  后来,我又从战友处得知,武增宽烈士的老父亲依然健在,敖包墕村也已脱贫致富,日子越过越好。武增宽的亲属一行,在神木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帮助下,与和静县烈士陵园取得联系,于去年7月专程前往和静烈士陵园,祭奠40多年未曾谋面的亲人。

2019年,乔军和战友看望武增宽烈士88岁的老父亲(右二)和哥哥武增胜(左二)

  当接到武增宽一个侄子从和静烈士陵园打来的电话,我不禁悲喜交集,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永远怀念你,我的陕北老乡,我永远19岁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