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永远记着你
文∣张剑
又到清明，那三个关于烈士的故事再次浮现。这三个故事的主人公和我素昧平生，但想到他们，我都彻夜难以入睡，以至于一闭上眼睛他们就向我走来，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活在我的世界里——
故 事 一
远去的背影
2015年5月13日。辽东的天空一片湛蓝。这一天，海军航空兵学院飞行教官姜涛和飞行学员鲁朋飞，飞上了天空却没能回来。在飞行训练中，飞机发生严重故障，为躲开居民区，两人驾机舍命一转，居民安全了，他们却失去了最佳跳伞时机，以悲壮的方式永远告别了他们热爱的天空——
姜涛、鲁朋飞的父母都是农民，在儿子牺牲的时候，他们都正在农田里劳作。
这场悲剧牵扯到两个家庭两对父母，但这两对父母的表现却如排练过似的，出奇的一致。当部队来人隐瞒实情告诉他们，儿子在飞行中“受伤”的消息时，他们都是搓着沾满泥巴的手，满脸不安，又是鞠躬又是道歉，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给部队添麻烦了，对不起！”
他们不知道，此时，自己儿子，他们家中最有出息、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已躺在殡仪馆里。
姜涛的父亲做过开颅手术，口齿极不伶俐，在儿子后事处理整个过程中，除了掉泪他几乎没说过话。面对前来探望的部队领导，他反反复复就两个字：“谢谢！”
有时，他们连眼泪都强行忍着。
老两口到部队的第一天，航空兵学院的领导来看望他们，姜涛的父亲姜忠义劝慰老伴耿凤茹：“一会儿海军首长来看望咱，你千万别哭啊，你再哭孩子也回不来了，忍住，可别给领导添乱啊！”
然而，当领导转身离开，老两口把门关上，捂着被子，让泪水肆意流淌……
鲁朋飞的父母是种菜的农民，靠4亩薄田种瓜点豆维持生计。看着部队来了人，他们想，朋飞一定受伤不轻，那要花部队多少钱呀？离开家的时候，鲁朋飞的父母匆匆去了县城，他们把家中所有的积蓄4万元钱全部取出来带在了身上。他们说，部队培养了孩子，现在孩子受伤了，不能再花部队的钱了。
到部队的第3天晚上，鲁朋飞所在的飞行大队的同志给朋飞的父母送来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教员和学员捐献的42765元钱，有100元的、50元的，还有5元的。看着这摞钱，鲁朋飞的父母心里像压着一座山一样沉重。
老两口左右为难，睡不着觉。收下吧，不忍心，不收吧，又不好拒绝孩子们的一片心意。
合计来合计去，直到天亮，老两口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从儿子的抚恤金里拿出10万元，以鲁朋飞的名义捐给他生前所在的飞行大队，用于补助那些经济困难的学员，希望孩子们不受姜涛、鲁朋飞牺牲的影响，把飞机开好，把本领练强。
这是当时两位卖菜的老人能够想出的最好办法啊。
10万元，对于走街串巷一分一厘卖菜的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分量？这何止是10万元钱，这是我们中国农民、烈士父母金子般的心啊！
又过几日，部队为姜涛、鲁朋飞举行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姜涛的父母与鲁朋飞的父母第一次相见。
姜涛的父母大老远就向鲁朋飞父母深深地鞠躬。他们老泪纵横地说：“对不起，我儿子姜涛这个老师没做好，没能把你家孩子带回来，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鲁朋飞父母的举动更出人意料，他们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装着2万元钱的信封，拼命地往姜涛的父母怀里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朋飞孝敬你们的，一定要收下收下啊！”
两对老人紧紧相抱，泪落如雨。
临分别，两家老人合计，彼此把对方孩子的遗像也带回家，一块刻在墓碑上，让两个孩子永远在一起。
在研究如何安抚烈士家属，如何给予经济补偿，如何满足家中提出的要求时，航空兵学院准备了好几套方案，然而，在整个后事处理过程中，这些方案一套都没用上。从悲伤着来，到含着泪离去，两家人没有提出任何诉求，一切听部队安排。他们唯一的要求是，能不能把孩子穿过的军装带回家，再替儿子穿几年；他们十分着急的是，儿子的后事早点处理完，不能耽误了部队的工作，给领导添麻烦；他们歉疚最多的是，两家人在部队又吃又住好几天，花了部队很多钱……
这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农民，质朴、善良、大义。面对他们，还为一丁点蝇头小利耿耿于怀的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总有一种感动让我泪流满面。在很多似睡非睡的晚上，我总能看到烈士的父母推着架子车，装着黄瓜、茄子、豆角，从小巷中渐渐走远，伴着或远或近或高或低的叫卖声……
故 事 二
回家吧爸爸
这是一个关于墓碑的故事。快20年了，这块墓碑像在我脑子里扎下了根，怎么都不能移去。有时，即使朋友聚会或者游玩，正开心的时候，它就会时常冒出来，弄得我一阵恍惚。
墓碑很遥远，它在中越边境附近的罗华山半山腰上。
山顶上有一个海军的观通站。
那是2001年夏天，我和同事第一次去广西边防采访。午饭后我们搭乘一辆下山买菜的卡车上山，同去的还有那个单位的宣传科长。
上山的道路异常崎岖，路上有许多滚落的牛头大小的石头，路旁长满了杂乱无章的枯草。汽车走走停停很吃力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
只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好像还飘了一阵牛毛雨。汽车爬行至半山腰，忽然鸣起了汽笛，足足响了3分钟。我吃惊，山路上除了石头和枯草，什么都没有。
宣传科长告诉我，刚才路过一个墓碑，墓碑下埋葬着两位烈士，现在已经成了惯例，上山下山的汽车只要经过这儿都要鸣响汽笛，观通站的官兵路过也总要点支烟放在墓碑前，静静地坐一会儿。几十年了，山上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两位烈士牺牲时具体什么情况，也都说不太准确了，鸣鸣笛、敬支烟就是个对烈士的念想吧！
于是，我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观通站司务长言元伦，一个是某大队干事王先载。
1972年夏季的一天，山上下起了暴雨，言元伦、王先载接收军用物资上山，突遇山洪暴发，为了抢救群众和军用物资，光荣牺牲。当时正值特殊时期，两位烈士既没有魂归故里，也没有葬在当地的烈士陵园，而是被安葬在他们牺牲的山路的旁边，坟上立了块青石条，不知为何，石条上竟没有写一个字。
两位烈士长眠在大山深处，沉静的如两块泥土，但山上的水兵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坟前总能见摆放着的香烟和采来的野花……
一晃23年。
1995年春季的一天，山上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言元伦的妻子，一个是言元伦的女儿。观通站的同志说，言元伦的女儿可能是遗腹子，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这一年女儿大学毕业，她总是做同样一个梦，梦中总见一只风筝在她家西南方向飘，不远不近的。女儿想，这可能就是爸爸，还没回家的爸爸，现在自己长大了，能买得起火车票了，一定要把爸爸接回家……
那天，看见嫂子和女儿，观通站的干部战士都哭了，山里人敦厚朴实、重情义，他们知道烈士妻女孤儿寡母几十年是多么的不容易。
两个女人在山上只呆了一天就走了。在观通站官兵强烈要求下，她们把烈士一半遗骨留在山上，一半遗骨带回了湖北老家。
我们在山上也只住了一个晚上，原因是第二天一早一起去的科长上吐下泻不止。山上医疗条件有限，我们匆匆下了山。
那是个大雾天，车到半山腰，我摇下车窗看到了那个烈士墓。墓碑不到一米高，湿漉漉黑黢黢的，上边落了一层杂草，碑前面还有一把枯萎的白花。这时候墓碑上已经写上了“言元伦 王先载烈士”几个红字。
透过车窗的一瞥，这块墓碑就在我心里安了家。在这以后的很多年，遇到那个方向部队来的人，我们总会说到这件事。
后来，我听说，一位将军到老部队检查工作，车子经过墓碑时，下车敬了个礼。
不久，烈士墓被修葺一新。
但是，我再也没听说过言元伦妻女和王先载家人的任何消息，不知他们现在何处，生活得怎样？
故 事 三
墓碑上的红玫瑰
一位退伍女兵走进我的心里，是因为作家李鑫的报告文学《思念你的何止亲爹亲娘》。
前年的夏天，我在湛江采访。在招待所的一个抽屉里，我无意间看到一本已经没了封面的旧书，书中就有这篇文章，文章中就记录了这位女兵。她的传奇经历和对战友沉甸甸的情感深深地感动了我。于是，她就成了我“朋友圈”里最敬重的朋友，我们总能跨过时空握住对方的手。
她叫谢楠，一个从贵州入伍的战士。
1984年，谢楠作为战地医院卫生员开赴边境战场，同去的还有她的小老乡赵勇。赵勇小她两岁，长个娃娃脸，是个无忧无虑的男孩。
在艰苦烦躁的阵地上，有一天，赵勇突发奇想，想要买个收音机，可他还差15元钱。他开口向谢楠借。谢楠口袋里正好就有15元钱，但她只借给他10元，自己留下5元，也不知是什么心理。
因缺5元钱没有买成收音机的赵勇，在不久后的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
噩耗传来，谢楠几近崩溃。在纪念阵亡战友大会上，自责和痛苦搅拌在一起，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举起冲锋枪，向空中打出了一梭子弹。
这梭子弹，改变了谢楠的人生轨迹。本来因表现突出，上级准备为之记功、并火线入党的她，因为违反战场纪律，功过相抵。
不久，谢楠退伍了。
离开部队，谢楠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十分出色。后来，她在北京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庭。
然而，18年后，谢楠的生活再次改变。有一天，她突然梦见了小老乡赵勇。满脸是血的赵勇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说：“姐姐，我冷……”奇怪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梦反复出现。
谢楠内心不平静了，她觉得埋葬自己战友的云南那片红土地是那么让她魂牵梦绕、牵肠挂肚。
她决定回去看看。
从麻栗坡回来，谢楠突然发现，让她最感亲切的地方不再是生她养她的贵州，也不是工作顺畅的北京，在云南，她找到了根的感觉。
丈夫是通情达理的，为了让妻子找到心灵的宁静，他们举家迁到了昆明。
住在昆明，离麻栗坡近了，离战友近了，谢楠想念烈士的时候就开车去看他们。
谢楠去看望战友，从来不带白花，她喜欢带红玫瑰，她知道红玫瑰代表爱情，更代表真情。那些牺牲的战友倒下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很多人甚至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谢楠把这件事看得十分神圣。将鲜艳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在每位烈士的坟头，那片肃穆庄严的烈士陵园瞬间就充满生机，异常美丽。谢楠感到，这惊心动魄的美丽，独属烈士的生命，独属鲜血染红的土地。
感谢李鑫老师让我认识了退伍兵谢楠，感谢谢楠让我一次又一次触碰那总是让人落泪的梦境……
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一片沉寂，仿佛在激烈的厮杀后一下子坠入空旷的谷底，能听见心跳一声声响着。我紧紧地捂住胸口，就像紧紧地拥抱着故事中的好姐妹好兄弟。就这样让他们在我的生命中鲜活地生活着，用他们的精神滋养我的心性，使我面对纷纭心静如水，不泛半片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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