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是这样死而复生的

  文 | 陈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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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普普通通的退役军人叫马忠旁,二等功臣。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边境战争中,他由一名已经入殓的"烈士"死而复生,用鲜血、生命谱写了一曲壮美凯歌。

  一

  1979年3月中旬,远在西南深山之中的正安县龙江村,马忠旁的父亲马德均收到儿子在战场上牺牲的通知书、抚恤金、追记二等功荣誉证书,全家人悲痛欲绝。母亲王凤娥哭得像个泪人,几天咽不下一口饭;父亲虽是一个刚烈的庄稼汉,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悲痛,每天望着儿子当兵离家时曾经走过的那条山路,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就在前几天,远在马忠旁曾经攻打、争夺过的高地上,副连长黄丕成、副指导员马发祥在送走"停止呼吸"的马忠旁第二天,为他召开了追悼会,向全连战士介绍他英勇杀敌的过程,宣布他为"烈士",为他追记二等功,并将烈士证、军功章等寄到了千里之外的正安县马忠旁家中。

  黄丕成压根没有想到,此时的九班长马忠旁已经被直升机送到解放军43医院实施抢救,医护人员正不分昼夜地与死神争夺马忠旁的生命。40天后,马忠旁终于苏醒,奇迹般地改变了"烈士"身份。

  马忠旁虽醒,但根本动弹不得,全身都在疼痛,也说不了话。子弹从他的后背"十环"处打入,前胸"九环"处穿出,肺受到严重损伤而停止呼吸。庆幸的是只差0.9厘米没有伤到心脏,他在被送到烈士陵园准备下葬时,被发现还有万分之一的心跳。医院不得不在取子弹时将肺切掉一部分,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语言功能一时难以恢复。

  二

  马忠旁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成天靠呼吸机、营养液维持着孱弱的生命。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的?无从得知,而战场上的一幕幕,却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1978年11月,中央军委下达进入一级战备的命令,马忠旁随所在的三连开到了云南麻栗坡三腰火车站,住在橡胶林里,搭帐篷、挖战壕、抵近侦察、绘制战前地图。12月,部队在南溪河边开始了艰苦的战前特殊训练,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工兵部队在最短时间里在南溪河上架起桥梁,为部队、装甲车辆过河创造条件,为战争胜利争取时间。

  1979年的除夕之夜,他们是在战壕里度过的。部队要求在春节期间给家里写信,只准告知家人有重要任务,不允许泄露半点军事秘密。这实际上是一封遗书,马忠旁清楚地记得,不少战士写着写着就流泪了。他自己的遗书写了很长,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作为一名军人,保卫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是我的天职,我将履行好军人的职责,执行好特殊任务,请父母不要牵挂我,完成任务后我会回来看望你们⋯⋯"

  除了给家里写信外,战士们还纷纷向党支部写了请战书。马忠旁在请战书中写道:"我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军人,生为党英勇战斗,死为党无悔献身。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请党和人民放心,我在战场上将勇敢作战,永不叛党!"

  马忠旁在大脑里努力搜索着记忆:118团是首批进入战场的主攻团。三连连长在作动员时讲得很清楚,中央军委要求这一仗速战速决,每一个战士必须有过硬的军事本领,一旦战斗信号发出,部队必须快速渡过南溪河,占领22号高地,向敌人纵深挺进。为了保证战略目标的实现,三连从每个班抽调尖子组成尖刀班,马忠旁担任了新组建的第九班班长。他带着全班战士每天都在为提高军事素质苦练着,每天都在为这场战争紧张地准备着。

  马忠旁的耳畔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那是1979年2月17日6:45,随着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边境战争正式打响。我军万炮齐鸣,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南溪河边上的工兵部队按战前计划,迅速架桥。敌人也窥测到我方渡河的动向,密集的炮火直射舟桥部队,部队根本动弹不得。桥一直无法架设,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前指临时命令主攻部队泅渡强攻。马忠旁带领尖刀班的战友们跳入河中,在湍急的河水中向100多米外的对岸冲击。炮弹呼啸而来,在水中密集爆炸,不少战士被炮弹掀起的水柱、巨浪卷翻、负伤,被河水无情地冲走,还有一些战士被炮弹当场炸飞牺牲,118团损失惨重。此时的南溪河已经是一条流着鲜血的河,血腥味直刺鼻翼。

  就在发起总攻前,三连已于16日深夜偷渡到河对岸,孤军深入敌10号高地埋伏起来。若后续部队过不了河,一旦被发现,将会陷入敌人的围困剿杀之中。

  经过艰难的冲击,部队终于登上对岸。但是,敌人防御非常严密,必须冲破带电的铁丝网、埋着竹签的壕沟和地雷阵三道防御障碍。面对困境,只能请求后方炮火支援,用320炮撕开敌人的防御体系。

  经过一天的激战,他们占领了22号高地。晚上,部队在22号高地上作短暂休整。他们冒雨合衣睡在敌人的工事里,到处是敌人的尸体,散发着血腥味。马忠旁睡到半夜,感觉身下不太对劲,伸手一摸,原来,他睡在用浅土埋葬的敌人尸体上。

  马忠旁还清楚地记得,在进攻途中,战友李长生受重伤,战友们给他包扎后,将他安置在敌人挖的猫耳洞中躲避,准备占领阵地后再转移后方治疗。但万万没有想到,在占领阵地后再回来找他时,发现他已经被残忍杀害,身上满是枪眼和刺刀眼,身体都变了形。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马忠旁,他向全班战士发出了愤怒的复仇呐喊:"同志们,我们一定要为李长生战友报仇!"

  三

  2月19日,连队接到命令,准备攻击60号高地。但此时,敌人已经调集王牌部队316A师在60号高地防御阻击。

  316A师是敌人在战争中屡立战功的部队,几十年打仗没有间断过,武器装备也是现代化的,作战能力极强。无疑,摆在118团面前的必定是一场硬仗、恶仗。

  20日,马忠旁随三连从群山中穿插到一个叫小槽的地方住了下来,并隐蔽进入丛林之中,等待发起攻击的信号。

  21日拂晓,空中三发信号弹升起,118团向60号高地的进攻之战打响,三连仍然是主攻连,九班仍然是尖刀班。

  敌人的炮弹、子弹如暴雨般向冲锋的部队倾泻下来,部队遭到316A师强力的阻击。连队组织几次冲锋都未成功,伤亡很大,部队通信信号中断,根本无法与团指联系。情况十分危急,而恰在此时,排长万英全又被敌人的炮弹炸断左脚,指导员立即叫马忠旁去包扎。马忠旁还没来得及将排长转移到安全地带,第二发炮弹又从天而降,再次将排长的手臂炸伤,鲜血如水柱般喷射,马忠旁把自己的两个急救包都用在排长身上,仍无济于事。指导员命令九班战士将排长背下了战场。

  此时,战场上只剩下副连长黄丕成、副指导员马发祥和马忠旁三人。敌众我寡,而他们正处在一片洼地里,敌人居高临下,密集的火力一直压制着他们,三名党员面临严峻的生死考验。

  敌人也发现了他们。在山上朝下喊话:"缴枪不杀,我们宽待俘虏。"有一股敌人已经从山上往下包抄。在这危急时刻,三人没有慌张,副指导员马发祥提出召开临时支部会议,决定:一是利用草丛屏障交叉掩护,撤出战场,脱离虎口。二是万一不能逃生,一定要保留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三是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要千方百计找到部队,为总攻提供可靠方案。三人还一起举手宣誓,作出"永不叛党"的承诺。

  他们三个利用平时练就的战术本领,用三支冲锋枪,呈三角之势交叉掩护边打边撤,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会儿低姿疾行,最大限度躲避敌人的火力。马忠旁主动请求断后,尽管子弹在他们身旁扑扑乱飞,他们三人还是顽强地边打边撤,副指导员和副连长很快脱离了敌人火力控制,进入安全地带。马忠旁则利用低姿滚进的方法渐渐接近山坳口,眼看就要摆脱围困,马忠旁举枪向敌人一个长射,迅速滚翻跃跳。但就在临近脱离敌人封锁口几米远的地方,一梭罪恶的子弹,将他击倒。

  副连长和副指导员听见枪声停了,但马忠旁却迟迟没有出来,又迅即回去找寻。只见马忠旁已经倒在水塘之中,他们冒死将马忠旁拖了出来,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背了几百米,遇上一辆军车,马忠旁被送到第一军医救护所,经确认停止了呼吸,被装进口袋送往烈士陵园。第二天下葬前,从北京来的专家见到马忠旁眼角上有泪水,判断可能有生命迹象。军医冯光强用仪器细心验尸检查,发现他还有非常微弱的生命体征,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心跳,但他们认为绝不能放弃,要把万分之一的希望变成百分之百的现实,申请用直升机将马忠旁紧急送往解放军43医院抢救。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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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马忠旁一天天好起来,他几次向护士示意,护士终于明白他要笔和纸。马忠旁给护士写下了部队的番号、连队,要求医院通知他的副连长黄丕成。

  黄丕成接到43医院的通知,又惊又喜!

  118团已经胜利完成作战任务,回到营地休整。黄丕成压根没有想到马忠旁居然死里逃生。他连夜安排好时间,带着九班两个战士一起赶到昆明。此时的马忠旁已经可以开口说话,黄丕成走进病房,紧紧抱着马忠旁,泣不成声:"忠旁啊,我们一直以为你已经进陵园了。没有你英勇无畏的掩护,我和副指导员都成烈士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们在第二天就吃掉了316A师的防御部队,在开庆功会的时候,我们为你开了追悼会,号召全连指战员向你学习。没想到你居然从鬼门关前跑回来。你一定要好好养伤,康复后回部队,咱们一起好好干!"

  马忠旁虽然枯瘦如柴,说话很吃力,但还能见到生死战友,他感到莫大的安慰,一边流泪,一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与此同时,马忠旁的家里也收到了信件,得知马忠旁正在医院治疗。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家里收到两份截然不同的通知,真是悲喜交加。母亲立即决定让马忠旁的未婚妻胡满碧去昆明护理。九个月后,在医院和未婚妻的精心护理下,马忠旁的枪伤基本治愈,但肺活量仍然很低,行走、说话都很困难,由于神经严重受损,他的左手呈半握拳状打不开。马忠旁按照医院的建议加强锻炼,从1米到10米、100米一步步锻炼,增加肺活量和抵抗力。然后又用提水桶的方法,逐步加量一点一点将手撕开。他用顽强的毅力、战胜一切困难的韧劲,强忍疼痛,终于在一年半后基本达到康复水平,硬是让自己从一等残疾队列中出列,回到了连队。

  马忠旁的英勇顽强,深深地刻在黄丕成的心里,在马忠旁退伍时,他下决心一定要把马忠旁安置好,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1981年,他把马忠旁送回正安县,在这里呆了两个月,直到马忠旁到新州镇畜牧站负责财务工作后才离开。马忠旁也被副连长这份真挚的战友情所感动,暗暗下决心要好好工作,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和幸福生活。

  前不久,连队战友们相聚云南,重走南溪河出征地,回老连队重温军营生活,马忠旁再次见到了72岁的副连长黄丕成、70岁的副指导员马发祥,虽然时隔30多年,战场上生死患难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战友相见,百感交集,他们相拥而泣,都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的共同心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是啊,战友情,亲如兄弟。只有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过的战友,只有在战场上一起拼杀过的战友,只有在危难之时共同度过的战友,才能真切体会患难与共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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